背对着她,坐在榻边的那个身影,虽然消瘦了许多,原本健硕颀长的身形,此刻竟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但端坐时那沉稳如山岳的气度却仿佛越发凝定了……

    只是,这熟悉的背影,自肩头披散到甲胄上的发丝,为何竟透出缕缕的灰白?

    卫长嬴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起堵在嗓子眼,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嘴唇张合数次,到底还是沈藏锋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然回头——他眉眼俊朗依旧,却瘦了很多很多,甚至于颧骨都高高耸起。这让卫长嬴霎时想起自己父亲卧病的那些年,一度也这样的形销骨立过。

    那时候,卫郑鸿一连数年静养于榻,慢说起身,就连坐起来都不能。

    可沈藏锋此刻不但坐在绣凳上,而且腰背笔挺,坐姿一如从前挺拔而沉稳。

    他未戴顶盔的发,拿生麻随意束起,那雪白的生麻愈加反衬出从发根处泛着灰白之色的发丝是何等的黯淡与灰败。

    因百日不可剃胡,之前尚未到蓄须之际的沈藏锋此刻已经有了短髯。

    那双从第一次相见就锋芒惊人的眼睛,似乎也因为这场浩大的噩耗以及连日操劳满布血丝而黯淡。

    但卫长嬴看得出,在黯淡的深处,有着比之从前更加明亮慑人、更加无可阻挡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那种火焰,叫做仇恨。

    父仇已是不共戴天。

    又何况,是如今这样毁家倾宗的血仇?!

    不论沈藏锋这些日子疲惫到什么程度、不论他所接到的噩耗带给他多大的打击、不论他仓促前来预备有多么的不充分……有这火焰在,他就决计不会倒下去!这也是他憔悴到了一如卫郑鸿当年病情最严重那几年的程度、却还能够行动如常、甚至于主持大局的缘故。

    可那头灰白的发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卫长嬴踉跄着扶住身畔的门柱——她与两个孩子诀别的时候、她随顾柔章等人突围的时候、她在长县落脚的时候、她盘问申博的时候、她见到莫彬蔚的时候、她召见蔡庆之的时候、她前来玉竹镇的时候……这许许多多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过沈藏锋,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父亲。

    想着沈藏锋的安危与否、想着沈藏锋的下落、想着沈藏锋能否顺利的与两个孩子团聚、想着沈藏锋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在人世而亏待两个孩子、想着沈藏锋往后再娶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心里不是没有过刹那的怨怼的。

    尤其是拜别婆婆苏夫人时,大嫂刘氏大异往日的轻松,她谈笑风生之间,眼角眉梢甚至散发着喜悦之情……卫长嬴明白,这都是因为沈藏厉选择留了下来。

    他不能带刘氏与沈舒景一起走。

    但他选择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那一瞬间卫长嬴暗想:“我若是在突围时死去,却是连夫君最后一面也见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