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城西的院子,说是院子也不尽然,不过是几截粗粝的木桩子,歪歪斜斜地围成一圈,绑了绳子,权当是个边界。里头杂乱无章地用破旧布幔搭着些帐篷,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阮信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郊外的泥巴地上,往日里穿着锃亮盔甲的小将军,如今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沾满了泥污与干涸的血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

    迷迷糊糊中,呜呜的风声仿若鬼哭狼嚎,不知何物,被风裹挟着,“啪”地一下抽打在阮信身上,他陡然从噩梦中惊醒。

    阮家军那面曾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旗帜,此刻正被漠北的寒风吹得扬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无情地扑在阮信脸上。上头大大的“阮”字,如今已破败不堪,鲜艳的颜色被血渍浸染,暗沉污浊。

    阮信想起了城破那一天的场景,明明外头是尸山血海,而在城墙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顶由牛羊皮毛制成的帐篷。

    帐篷里头,摆着一张四方小桌,桌上温着一壶红泥小炉马奶酒,袅袅热气升腾而起,与外头的惨烈景象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阮老将军被几个匈奴士兵粗暴地押着,一步步走上城墙,阮信则被紧紧绑在一根木桩上,动弹不得,被当做了威胁阮老将军靶子。

    “天寒地冻,阮老将军喝杯酒暖暖身子。”耶律略大马金刀坐在铺着皮草的椅子上,抬手将那一杯酒推到阮老将军跟前。

    阮老将军挣开那几个匈奴兵的押解,冷哼一声:“敌人的酒我不喝。”

    耶律略也不强求,又在另一个空杯子里斟满了马奶酒,不紧不慢地开口:“阮老将军这酒可以不喝,但是阮小将这命……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阮信被绑在一旁的木桩子上,听到这话,心里那个恨啊!

    他恨自己力竭,在战场上没能多砍几个敌人,让他们如此轻易地攻破城池;恨自己愚钝,没能识破敌人的奸计,让他们钻了空子,将自己活捉;更恨自己没死透,如今成了父亲的把柄与弱点,让父亲在敌人面前受尽折辱。

    他宁愿一死,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累赘!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连开口说话都成了一件难事儿,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阮老将军在战场上是杀敌无数的铁血将领,令敌人闻风丧胆;可在家中,他同样也是一个满怀柔情的老父亲。他抬手要去拿桌上的那一杯酒,却是被耶律略挡下了。

    “我与阮老将军斗了十几年,实在是欣赏的很。何苦为了晏国的那个狗皇帝卖命?他心里头早就与阮家生了龃龉,与其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效力,还不如为我匈奴开创大好山河。”

    “我非是为了上头那位卖命,我是为了黎民百姓,才硬是撑着这把老骨头没有倒。”

    “好!”耶律略忽然拍手叫好,“如此说来,你也觉得上头那位无德。”

    阮老将军低头没有回答,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

    耶律略笑得很是开怀:“阮老将军,你的年纪已经到了,可我正值壮年,你说晏国那位的皇位还能安安稳稳坐多久?我军的铁骑何时才能踏破这道屏障?我等了太久了啊……”

    “晏国不缺好儿郎,我倒下了,底下自有千千万万个儿郎站起。”

    那双眼明明已经老了,里头还有些浑浊的老年斑,可此刻从中迸发出的光芒,却令耶律略感到碍眼,他一下子觉得很没意思,将两杯酒往前推了推:“好叫阮老将军明白,左手边这杯酒里头落了穿肠毒药,右手边这杯酒里头是正宗的马奶酒。”